裴耈到了的时候,裴茂正在后院,低着头看着池塘之内的鲤鱼,身上青衫在风中微微摆动着,就像是鲤鱼在水中荡漾而起的涟漪。
仆从恭敬的在一旁侧身避让,裴耈却无心理会,他的注意力全数都放在了裴茂身上,紧紧盯着裴茂的背影,毫不掩饰的流露出了心中的贪欲和憎恨。
凭什么?
凭什么河东太守是裴茂,而不是他裴耈的?
凭什么裴氏家主是裴茂,而不是他裴耈的?
凭什么!就凭裴茂的老爹是并州刺史么?可当年如果不是裴耈的父亲,替裴茂之父裴晔挡了战场上的那一刀,那么死的就是裴晔!
裴晔欠裴耈的父亲一条命,也就等同于裴茂欠裴耈一条命!
可是裴茂又给了什么?
一个举孝廉便算是完事了么?
那可是一条命!
裴耈目光如刀如枪,砍在扎在了裴茂的背影上,然后慢慢的收了起来,脸上挤出了一些笑意,『家主……赏鱼呢?真是好雅兴……』
裴茂仿佛此刻才意识到裴耈的来临,转过身来,神情从淡漠也慢慢的露出了笑容,『三弟……雅兴谈不上,只是突然响起了小时候我们两个有一次去汾水边上捕鱼,然后好像是抓了一条大鱼……』
说话之间,一条鲤鱼从池塘里面蹦了起来,然后又落了下去,溅起朵朵的水花。
『鱼?小时候?』裴耈的记忆被唤醒了,他似乎响起了确实有过这样的一件事情,『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……家主为何突然想起这个来?』
裴茂摆了摆手,『不要叫家主……我觉得还是兄弟相称更为亲近些……』
『那就不恭了……二哥……』裴耈拱手而道。
『哈哈哈,三弟!』裴茂仰天而笑。
一切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,但是又有些不一样。
两人一前一后,到了后院小亭之中坐下。
仆从们端来了茶水和糕点。
裴耈笑呵呵的,但是眼底依旧是冷漠一片,『二哥让我前来,莫非就是请我饮茶不成?』
裴茂微微苦笑了一下,端起了茶碗喝了一口,『方才骠骑传我至节堂之中……』
裴耈不由的伸了伸脖子,微微偏了偏头,似乎是将耳朵往裴茂那边微微侧了侧一般。
裴茂低着头,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裴耈的小动作,只是端着茶碗,缓缓的说道:『三弟……其实我一直没有想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,但是方才……我忽然想明白了……』
『……』裴耈脸皮扯动了一下,『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……』
『我之前想着,你应该不会做得太过……』裴茂喝着茶,然后看着远处的小池塘,『毕竟还是一家人,裴氏倒下了,大家都没有好处……可是似乎你并不担心这一点,所以我多少有些想不明白……不过么,方才你给我了答案……』
裴耈一怔,然后强笑道,『二哥你说的,我怎么听不懂啊……』
『不懂没有关系……』裴茂放下了茶碗,看着裴耈说道,『听我说完你就懂了……在路上拦截骠骑将军的那些人,还有今日到了府衙之处的那些人,其实都是你安排的罢?』
『不是!我没有!跟我没关系!』裴耈一键三否。
裴茂哈哈笑了笑,完全没有在意裴耈的否认,而是继续说道:『说实在的,我之前倒是有些小觑了你,这一次……哈哈,真是啊……对了三弟,你和张侍中究竟约定了什么?』
『什么?!』裴耈几欲站起,然后强压了下来,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,『你到底在说什么?!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一些什么……』
裴耈确实想要转身而出,但是他又担心有一些事情若是不能了解,怕是后续的布置出问题,所以强忍着心中的不安,盯着裴茂,然后期盼着裴茂说出一些什么来,好帮助他调整后续的计划。
裴茂看了看裴耈,然后收回了目光,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院中的池塘,『张侍中此人么……想必是不满于仅仅抓一些小鱼小虾……他想要抓一头大鱼,而在这个池塘之中,最大的那头鱼……呵呵,还能有谁呢?』
裴耈阴沉着脸。
『所以你送上门去的时候,张侍中必然欢喜……』裴茂笑着说道,『而且刚刚好的是,张侍中也因为之前的事情,在关中失势……朝中为官,当有外援方能稳固,否则便是无本之木一般……所以张侍中便答应了若是能抓住我,便是会替你遮掩一二,并且助你在河东掌权……是也不是?』
裴耈的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。
『……对了,想必你是怨恨于我只是给你举了一个孝廉,并没有对于你有什么帮助,是也不是?』裴茂并没有等裴耈回答的意思,直接话题忽然一拐,跑到了另外一个方面上去了,『可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……』
『什么话?』裴茂说道了自己最为痛恨的点上,裴耈便是忍不住略带出了一些讥讽的语气追问道,『难不成家主还有难言之隐不成?!』
裴茂笑了笑,『难言之隐谈不上……子夏为莒父宰,问政于孔子……子曰,「无欲速,无见小利。欲速则不达,见小利,则大事不成」……三弟以为然否?』
『欲速则不达?』裴耈喃喃的重复了一遍,然后脸上的肌肉跳动了起来,『什么叫做欲速则不达?!某从年少之时,挨到了如今年近花甲,还叫什么欲速则不达?!荒谬之至!看来家主今日只是欲训斥于某……呵呵,恕某不奉陪了!』
『三弟!』裴茂叫住了裴耈,『我只是说……今日之事,你欲速则不达……』
『……』裴耈转头过来,『什么意思?』
『你又想要我死,又想要掌权,还想着留下一些拿捏张侍中的手段,担心张侍中翻脸不认人……你甚至还想着在我临死前,看一看我走投无路是如何的狼狈……呵呵,不是么?你什么事情你都想到了,什么事情你都想好了……』裴茂笑着说道,『你什么都想要……只可惜啊,可惜啊,你唯独是忘记了一件事情……』
『……』裴耈沉默了片刻,『什么事情?』
裴茂摇头叹息道,『你不该企图欺瞒骠骑……』
『你……你……』裴耈顿时色变,然后话都说不完,就急急往往而走。
裴茂摇了摇头,微微叹息了一声,然后高声喊道:『来人!拦下他!』
裴耈根本不理会裴茂的呼喝,因为他知道其实在县衙官廨之中,大部分都是他的人,再加上今天他带来的人手护卫,裴茂想要留下他根本不可能!裴耈唯一惧怕的,便是动静太大,然后惊动了骠骑将军的护卫!
该死!
为什么裴茂会选择住在这里?!
难不成是裴茂当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,知道我在他家中暗藏安插了人手?
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!
现在只需要离开这里,便还有机会!只需要找到张时,将罪证全数咬死了裴茂……
裴耈一边想着,一边急急而走,眼角看见自己的几名护卫站在一旁,便是转头怒声说道:『还愣着干什么?!护……嗯呃……』
几名骠骑精锐护卫从廊下阴影里面显露了出来,然后在裴耈抖如筛糠的护卫身后,也是同样站着两三名的骠骑精锐护卫。
裴耈腿一软,踉跄了一下,顿时瘫倒在地……
两名骠骑精锐护卫走了上来,将裴耈按倒,捆住。
裴茂缓缓的从后院之中走了出来,朝着骠骑精锐护卫拱拱手说道:『幸不辱命……此贼……便交于主公发落……』
骠骑精锐护卫点了点头,然后笑了笑,『没想到还真有胆,自己送上门来……走!』
裴茂苦笑了一下。他也没有想到裴耈居然这么恨他,竟然不惜冒着危险也要亲眼来看一看……
原本裴茂以为还要多费一些手脚的。
『啊,这个,还请稍等……』裴茂忽然想到一些什么,叫住押着裴耈正准备离开的骠骑护卫,然后走了两步,到了裴耈面前,看着裴耈,叹了口气,『三弟……小时候的我们抓来的那条鱼……确实是死了……我害怕当时你伤心,就骗你说游走了……』
裴耈怔怔的听着,片刻之后闭上了眼,一滴老泪从眼角滑落,『……二哥啊……你为何不早说……』@B